公車殺死了一個騎腳踏車回家的夜校生。
那時,你們都在。
但是在這樣一個習慣於顛簸的時代,誰都不太容易感受到生命撞擊的震動。那時,你正透過車窗,遠眺正在離去的燈火,眼神若有所思,事實上只是呆滯地空白著——此時,車輪下,一顆很年輕的靈魂升起了;蒼白而透明的身軀,小小的消瘦的三角臉,蜉蝣般從車窗外飛掠而過,看見了你們,他是唯一的目擊者。
你們正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把表情和姿勢調整得淡漠,舒服。
你們相同的命運是:正要穿過這座城市,回到一張躺有另外一個人的床上,或者沒有。你們已經累了一天,實在沒有理由再叫你們在公車上去見證一次車禍。這城市哪一天不發生好幾起車禍呢。誰願意看見呢。
一位父親在發現他兒子屍體的人行道上,豎了一塊廣告,通緝一輛公車兇手——這城市所有的公車的長相都如此近似,近似的令他頭暈目眩。
之後他的電話幾離奇的沒有響過。連開玩笑.,惡作劇的人也沒有。靜默是最難忍受的回答。
父親又來到那個出事地點,查看了一番,得出的結論是:這個城市的人行道上類似的看板太多了——“機車修理”,“南北小吃”,“前有古跡”等等,匆忙行走的人們通常訓練出的反射是如何敏捷地避開它們,而絕不肯停下來細讀在他們想來是千篇一律的內容。
不久,父親製作的那塊看板不見了,可能是“消除髒亂差”大隊幹的,父親想。他毫不氣餒地又製作了一個,用粗鐵絲綁在電線杆上,在路人視線平行處,昭告過往諸君子,一輛公車的罪行。
一個初夏的晚上,10:00左右,讀夜校的兒子正騎著腳踏車繞過圓環,心裡牽掛著明天要交出的製圖功課。他的卡其制服在胸前被撕去一塊,露出裡頭一小片血水凝成的湖泊。腦花四處沾在人行道和旁邊的一些物體上。所有賓士耳過的引擎,都要在他青白的臉上撒下一點灰塵廢氣,一如在葬禮上,沒位親人要抓起一把泥土,撒在他棺上。
每隔幾年,父親就要製作一塊新的拍子換上,乘搭公車前往出事地點。他走上公車時滿懷愧疚——為什麼必須乘坐這樣一種奪走兒子生命的交通工具呢?殺死兒子的很可能是這一輛啊——最後,他依然還得檢票上車。於是,他想到了他原來是一個多麼無能的父親。他所能做到的,只是為兒子製作手上這樣一塊無人閱讀的牌子:某年某夜某個時辰,你是否身在某輛經過某某路的某公車上呢?
通常你也會忘記吧?有誰會記得在初夏的某個晚上自己搭乘過哪輛公車呢——誰又能否認呢?因為我們天天坐公車,回想起來似乎極有可能。尤其,這個城市的公車震動那麼大,路面的坑洞那麼多,即使撞到的是一棵堅固的樹,大約車上也無人起疑——你們回想起來,似乎極有可能,你們一腳跨過了那個夜校生的屍體。
父親狠了狠心,拿出他全部的積蓄,出高價通緝那輛公車——他企圖傾其所有去打動一座城市的良知。一個無能的父親。
他在公車上遇見了他兒子。
他兒子坐在他前座,徐徐地回過頭來,眼中是溫和的淺笑,卻一臉焦灼地問:“爸,我的製圖儀器呢?明天就要交作業了。”
“兒子-------”他淚水盈眶,“走,回那一天去,讓爸爸做你的目擊者------你再死一次給爸爸看看。”
那一天嗎,好吧。時光開始倒流,飛快。
終於,父親看到了那一天的場景:兒子穿著卡其布制服,正騎著腳踏車繞過圓環。他的頭剃得光光的,有些發青,看起來遠沒有他回憶中好看,發育也不甚結實。父親甚至有些驚訝,兒子竟是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——以前為什麼他從沒注意過呢。
父親似乎漂浮在半空中,看見即將染血的人行道,急速駛來一輛公車,公車的窗子裡有很多埋在暗影裡的城市人的冷漠面孔。
這是一個多麼尋常的城市的初夏的夜晚啊,人們剛剛脫去了潮濕沉重的冬衣,晚風徐徐吹來,垃圾在附近的巷口翻動,皮膚的觸覺裡敏銳中隱藏一種興奮。不遠處的一個街燈壞了,視野很明顯地暗下去一塊。
公車撞飛兒子的一?那,父親的心猛的一縮。他沒有仔細去看公車的牌號,因為他在那輛公車上看到了自己的臉,隱隱約約正在車窗裡朝外探視。
公車停了一下,又啟動了。
父親站在人行道上,手裡還拿著那塊牌子,心想:這是一個多麼尋常的城市的初夏的夜晚啊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