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起燕園的野花,聲勢最為浩大的,要數二月蘭了。它們本是很單薄的,脆弱的莖,幾片葉子,頂上開著小朵小朵簡單的花。可是開成一大片,就形成春光中重要的色調。陰曆二月,它們已探頭探腦地出現在地上,然後忽然一下子就成了一大片。一大片深紫淺紫的顏色,不知為什麼總有點朦朧。房前屋後,路邊溝邊,都讓它佔據了,薰染了。看起來,好像比它們實際占的地盤還要大。微風過處,花面起伏,豐富的各種層次的紫色一閃一閃的滾動著,仿佛還要到別處去塗抹。
沒有人種過這花,但它每年都大開而特開。童年在清華,屋旁小溪邊,便是它們的世界。人們不在意有這些花,它們也不在意人們是否在意,只管盡情地開放。那多變化的紫色,貫穿了我所經歷的幾十個春天。只在昆明那幾年讓白色的木香花代替了。木香花以後的歲月,便定格在燕園,而燕園的明媚春光,是少不了二月蘭的。
斯諾墓所在的小山後面,人跡罕至,便成了二月蘭的天下。從路邊到山坡,在樹與樹之間,擠滿花朵。有一小塊顏色很深,像需要些水化一化;有一小塊顏色很淺,近乎白色。在深色中有淺色的花朵,形成一些小亮點兒;在淺色中又有深色的筆觸,免得它太輕靈。深深淺淺聯成一片。這條路我也是不常走的,但每到春天,總要多來幾回,看看這些小友。
這花開得好放肆!我心裡說。我家屋後,一條彎彎的石徑兩側直到後窗下,每到春來,都是二月蘭的領地。面積雖小,也在盡情拋灑春光。不想一次有人來收拾院子,給枯草燒了一把火,說也要給野花立規矩。次年春天便不見了二月蘭,它受不了規矩。野草卻依舊猛長。我簡直想給二月蘭寫信,邀請它們重返家園。信是無處投遞,乃特地從附近移了幾棵,也尚未見功效。
許多人不知道二月蘭為何花,甚至語文教科書的插圖也把它畫成蘭花的模樣。蘭花素有花中君子之稱,品高香幽。二月蘭雖也有個蘭字,可完全與蘭花沒有關係,也不想攀高枝,只悄悄從泥土中鑽出來,如火如荼點綴了春光,又悄悄落盡。我曾建議一年輕畫徒,畫一畫這野花,最好用水彩,用印象派手法。年輕人交來一幅畫稿,在灰暗的背景中只畫有一枝伶仃的花,又依照“現代”眼光,在花旁畫了一個破竹籃。
“這不是二月蘭的典型姿態。”我心裡評判著。二月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,千軍萬馬。身軀瘦弱,地位卑下,還有持久的精神。這是今春才悟到的。
因為病,因為懶,常幾日不出門。整個春天花開花謝,來去匆匆,有的便不得見。卻總見二月蘭不動聲色地開在那裡,似乎隨時在等候,問一句“你好些嗎?”
又是一次小病後,在園中行走。忽覺綠色滿眼,已為遮蔽炎熱做準備。走到二月蘭的領地時,不見花朵,只剩下綠色連到松牆。好像原有的一大張絢爛的色彩畫,現在掀過去了,卷起來了,放在什麼地方,以待來年。
我知道,春歸去了。
在領地邊徘徊了一會兒,忽然意識到二月蘭的忠心和執著。從春如十三女兒學繡時,它便開花,直到雨僝風僽,春深春老。它迎春來,伴春在,送春去。古詩雲“開到荼靡花事了”,我是總不知荼靡是個什麼樣兒,卻親見二月蘭驀然消失,是春歸的一個徵兆。僝僝迎春人人歡喜,有誰喜歡送春?忠心的、執著的二月蘭沒有推託這個任務。 |